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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特的声音
让一个拥有二十年文学阅读经验的人选出他喜欢的十个短篇小说
是一项轻松愉快的工作
但让他讲出选了这十篇小说的理由
却既不轻松也不愉快
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
我想
一个好的短篇小说
应该是一个作家成熟后的产物
阅读这样一个短篇小说
可以感受到这个作家的独特性
就像通过一个细小的锁孔
可以看到整个的房间
就像提取一只绵羊身体上的细胞
可以克隆出一只绵羊
我想
一个作家的成熟
应该是指一个作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而所谓的风格
应该是一个作家具有了自己独特的
不混淆于他人的叙述腔调
这个独特的腔调并不仅仅指语言
而是指他习惯选择的故事类型
他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
他叙述这个故事时运用的形式等全部因素所营造出的那样一种独特的氛围
这种氛围或者像烟熏火燎的小酒馆
或者像烛光闪烁的咖啡屋
或者像吵吵闹闹的四川茶馆
或者像音乐缭绕的五星级饭店
或者像一条高速公路
像一个马车店
像一艘江轮
像一个候车室
像一个桑拿浴室
总之
是应该与众不同
即便让两个成熟作家叙述同一个故事
营造出的氛围也绝不会相同
而我认为
所谓作家的成熟
不是说他从此之后就无变化
也不是指他已经发表了很多的作品
有的人一开始就成熟了
有的人则像老酒一样渐渐成熟
有的人则永远也不会成熟
哪怕他写了一千本书
关于小说创作的理论
对大多数读者和作者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任何关于小说创作的理论都是片面的
它更多的是理论的自我满足
作家的自我立论更是情绪化的产物
往往是漏洞百出
难以自圆其说
但小说的确存在着好坏之分
这是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的事实
所以我的选择也基本上是建立在感受的基础上
我能谈的
也就是回忆当初阅读这些作品时的感受
第一次从家兄的语文课本上读到鲁迅的铸建时
我还是一个比较纯洁的少年
读完了这篇小说
我感到浑身发冷
心里满是惊悚
那犹如一块冷铁的黑衣人
燕之袄着身穿青衣的眉尖齿
下巴上撅着一撮花白胡子的国王
还有那个蒸汽缭绕
灼热逼人的金鼎
那柄纯青透明的宝剑
那三颗在金顶的沸水里唱歌跳舞灼逐灼咬的人头
都在我的脑海里活灵活现
我在桥梁工地上给铁匠师傅拉风向当学徒时
看到钢铁在炉火中由红变白
由白变青
就联想到那柄纯青透明的宝剑
后来我到公社屠宰组里当过小伙计
看到汤锅里翻滚着的猪头
就联想到了那三颗追逐啄咬的人头
一旦进入了这种联想
我就感到现实生活离我很远
我在我想象出的黑衣人的歌唱声中忘乎所以
我经常不由自主的大声歌唱
啊呼呜呼吸呜呼呜呼
前面是鲁迅的原文
后边是我的创造
屋里哇啦稀了马呼
我的这种歌唱大人们理解不了
但孩子们理解的很好
他们跟着我一块儿歌唱
在满天星斗的深夜里
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长调宛若狼嚎
然后就此伏彼起
犹如一时激起千重浪
长大之后
重读过多少次铸剑已经记不清了
但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受
渐渐的
我将黑衣人与鲁迅混为一体
而我从小就将自己幻想成身穿青衣的眉肩齿
我知道我成不了梅坚持
因为我是个怕死的懦夫
不可能像梅坚持那样因为黑衣人的一言之诺就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如果有条件
我倒很容易
成为那个腐化堕落的国王献格维奇的灯塔看守人
是我在某训练大队担任政治教员时独到的
当时我已经开始学写小说
已经不满足于读一个故事
而是要学习人家的语言
本片中关于大海的描写
我熟读到能够背诵的程度
而且在我早期的几篇军旅小说中大段的默写过
接受了我稿子的编辑误以为我在海岛上当过兵
或者是一个瑜伽儿郎
当然
我没有笨到照抄的程度
我通过阅读这篇小说
认识到应该把海洋当成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写
然后又翻阅了大量的有关海洋的书籍
就坐在山沟里写起了海洋小说
我把台风写得活灵活现
术语运用熟练
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
后来我读了显科维奇的长篇十字军骑士
感觉到就像遇到多年前的密友一样亲切
因为他的近乎顽固的宗教感情和他的爱国激情是一以贯之的
在长篇里
在短片里
这个短片的创作时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如今读起来
依然感觉不到他的过时
这是一个精心构思的故事
充满了浪漫精神
仔细推敲起来
能够感觉到小说中心情节的虚假
但浪漫主义总是偏爱戏剧性的情节
胡里
奥赫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与我的早期小说寿民大陆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
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外国文学月刊上读到了它
刊物是一个学员定的
我利用暂时负责收发报刊的便利
截留下来
先睹为快
那时还没有复印机
我用了三个通宵将它抄在一个硬皮本上
在此之前
我阅读的大多是古典作家
这个拉美大陆上颇有代表性的作家的充溢着现代精神的力作
使我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阅读它时
我的心情激动不安
第一次感觉到叙述的激情和语言的惯性
接下来
我就模拟着他的腔调写了寿眠大陆
这次模仿在我的创作道路上意义重大
他使我明白了
找到叙述的腔调
就像乐师演奏前的定弦一样重要
腔调找到之后
小说就是流出来的
找不到腔调
小说只能是挤出来的
乔伊斯的死者是经典名篇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文章极力推崇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读完它
这部小说并不难读
但它精雕细琢的那些发生在客厅
舞厅里的琐事实在是令人心烦
读到临近中篇
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走出姨妈家的客厅
来到散发着冰冷芳香的大街上时
伟大的乔伊斯才让人物的内心彻底的向读者开放
犹如微暗的火终于燃成了明亮的火
犹如含苞待放的花朵绽开了全全部的花瓣
但这两颗狂乱的
光芒四射的心很快就冷却了
就像火焰渐渐熄灭
就像花朵渐渐凋零
最后
男主人公将自己的灵魂埋葬了
就像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养育生活过的世界
正在溶解和化为乌有
如果是一个别样的作家
或者说除了乔伊斯之外的其他作家
小说到此就该结束了
但乔伊斯不在这里结束
他让整个爱尔兰都在落雪来结束这篇小说
他让雪落在阴郁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地方上
落在光秃秃的小山上
轻轻的落进艾伦沼泽
再往西
又轻轻落进香浓河那黑沉沉的奔腾澎湃的浪潮中
它也落在山坡上那片安葬着迈克尔
富里的孤独的教堂墓地的每一块泥土上
它纷纷飘落
厚厚的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木石上
落在一扇扇小木门的尖顶上
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
这是小说历史上最为著名的结尾之一
含蓄
隐晦
多义
历来被平家乐道
也为诸多作家模仿
但很少有人敢用这种方式来结尾
但即便是放在中间
也一眼就能看出
我曾经试图用他的调子写作
但总是画虎不成反类拳
读劳伦斯的普鲁士军官时
我正在军医文学系学习
当时流行写感觉
同学们之间夸奖一个人小说写的好
就说他有感觉
批评一个人的小说不好
就说他没有感觉
此时我的透明的红萝卜
爆炸等小说已经发表
我被认为是有感觉的
为此我沾沾自喜
甚至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但当我读了普鲁士军官后
才知道什么叫做有感觉
比较劳伦斯
我的感觉实在是太迟钝了
我们所说的感觉
其实就是指作家让他的小说中的人物用全部的感官
包括所谓的第六感去感知他自己的身体
内心以及外部的世界
在这一方面
劳伦斯的普鲁士军官为我们树立了一个精美的样板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坛
马尔克斯毫无疑问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的巨齿老人鲜明的体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
把看来不真实的东西写的十分逼真
把看来不可能的东西写的完全可能
这篇小说容易让人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
但我认为它更像一个童话
马尔克斯的师傅应该是安徒生
他是用讲故事给孩子听的口吻讲述了这个离奇的故事
福克纳是许多作家的老师
当然也是我的老师
他肯定不喜欢招收一个我这样的学生
但作家拜师不需磕头
也不需老师同意
福克纳的这篇公道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并不是最有名的
我之所以喜欢他
并要向读者推荐
是因为这篇小说的结构
福克纳的长篇和中篇大都有一个精巧的结构
但它的短篇不太讲究结构
公道是个例外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花当然也不错
但我认为不如公道巧妙哎
他用一个孩子的口气
讲述了孩子听爷爷庄院的佣人山姆
法则斯孩童时代
从他的父亲的朋友赫尔曼
巴斯克特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等人的故事
所谓的小说结构的套盒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
这个结构是福科纳历史观的产物
小说中关于爸爸与黑人斗鸡
与黑人比赛跳高的情节富有喜剧性而又深刻无比
就像刻画人物性格的雕刀
图格涅夫的白净草原是一篇优美的儿童小说
我只读过一遍
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
但那堆篝火
那群讲鬼故事的孩子
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
那些不时将脑袋伸到明亮的篝火前吃草的牲口
至今难以忘怀
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是一篇最为典型的访梦小说
也许他写的就是他的一个梦
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像梦境
梦人人都会做
但能把小说写的如此像梦的
大概只有他一人
至于他是否用自己的写作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
那我就不知道了
桑孩儿的作者水上棉小时曾经出家当过和尚
他的小说里经常出现南无阿弥陀佛
这篇小说里也出现了好几次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一个凄惨无比的故事
但水上面的叙述清新委婉
这故事让我来讲
那就不得了了
肯定要大撒狗血
山孩儿的结构有点像福克纳的公道
我选择它
一是因为这篇小说里有一种大宗教的超然精神
二是因为它作为一篇乡村风俗小说的成功
作为一个读者
我说的也许还不够
但作为一个选者
我说的已经太多了
一九九八年十月